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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冬天的时候她到杭州来看我。

我只能带她去西湖。对于这个生活了一年多的城市,我所了解的并不比她多多少。出门前,她仔细涂好粉,又抹上唇膏,换上银灰色的大衣,套上黑色的丝袜和靴子。最后我们在西湖的萧瑟前站了一会,然后她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好像对于我最后到这里有些失望。但又止于嘴边。上班的时间不能陪她,四天的时间,她整理了几欲让我崩溃的房子。做很熟悉的菜:鱼汤,排骨汤以及蘑菇豌豆。每天早上都拖一遍地板,晚上再拖一遍。容易脱色的衣服坚持用手洗,然后熨平。好像拼命要打磨掉我不在的时间。

在银泰的时候我们停顿了一会儿。我送了一瓶雅诗兰黛的面霜给她。她嫌贵,但仍旧欢喜的收下来。批评我的衣服太过暗沉。告诉我她觉得我穿鲜艳点的会很好看。比如,我大二那年的红色毛线衣。比我注意仪表,会穿蓟红的灯芯绒开叉旗袍,还有蓝印花布,从来都喜欢穿高跟鞋走。

去年七月的时候她生病住院。开始长白头发。我童年时期的好友帮她拔掉些,对她说这样显得年轻,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会便不会难过。然后她就哭起来。

事情是听她转述,有托尼莫里森小说的油画效果:暗玫瑰的缎面毛巾,肉白色的病床。蓝色发暗的窗帘。脱漆的鳄梨色桌子,削好的一只苹果。然后黄白头发。眼泪像岩谷一样。 

她让我把合影的照片用蓝牙发给她。然后做为手机屏幕的桌面。之前她喜欢把我的大头贴贴在她手机背后。然后听同事赞扬我好看。

离开之前的晚上,我们去吴山广场看元宵灯展。在河坊街的一家清真饭店吃羊肉锅贴。她站在河坊街的中央花坛上拍状元楼的木雕。然后停下来,和我分吃了一碗龙井汤圆。买了一些古怪廉价的银饰,说是带给同事。

第二天走的时候,我在楼下送她上车。装作没看见她眼泪掉下来,只说记得发短信,然后关上车门。在法国梧桐斑驳稀疏的阴影里站了会儿,然后在报刊亭买了份报纸回家。

那是从去年到现在唯一的一次见面。  

(二)

九岁那年,她婚姻濒临坍圮。我们坐了四个多小时的车,穿过常熟大片的薄荷丛,到上海去。在武康路的亲戚家,还是用的公共浴室,抬起头看得见上面的绿色遮阳板。水池上锁。过道里放着坏掉的几把扫帚。

我们到外滩合了一张宝丽来的影。我穿着向日葵的裙子,她穿着黑白条纹的绸缎衬衫,很严谨的束到白色的雪纺裤子里去。并盘着头发,露出好看的椭圆脸型。高考毕业后我在家里找到这张照片。未建成的金茂在外滩的雾气中若隐若现。她的表情亦阴晴不定。

回来的时候要途径十六铺的码头。我在轮船上看见东方明珠的红色灯光明明灭灭。好像是从那个时候起,下定决心要到这里。

 终于到上海读书时候,和一帮姑娘元旦深夜等着倒计时。墙面上反复播着德芙广告。烟火绽放的时候忽然记起了童年的自己。阴沉着脸站在黑色河流的对岸。

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竭力要把她推出我生活。高中的时候在一所偏僻的学校读书,受困于寝室女生争斗。夜自修结束后我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伍,在寝室楼下的黑暗里用IC卡给她打电话,说不想读书了。此刻正值非典时期,校禁颇严。第二天她站在学校的铁门边上,挑染着红色的头发,和黑色大衣,像斩钉截铁的俄国女军官,从铁门的缝隙里给我递饭盒。说,你知道什么叫感情?

我顽固地转身便走。不和她说一句话。

好像是所有感情套路的起端。每一次要逼仄到没有退路的时候才想起她。然后她真的过来的时候,还是要拼命逃走。其实很有底气的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不会走。所以尽可能残酷的伤害她。但对于男孩子,因为知道随时会变动并不能再遇见,所以百般取宠。

后来我终于反问她,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感情。

她哑口无言。诧异看我。

 其实我了解她的每一次恋爱。我也知道为什么她要蓬着头发去找他。喜欢的男的有出乎意料的一致性:古典相册里的英俊,脾气暴虐。总是懂很多东西。然后烧很好的菜。她在感情里总是显得过分强势却一无所成。

离婚的消息还是她告诉我。她给我带生鱼片,和一包我要的书。强调好几遍“不是不爱你”。其实我早有先兆。但所有邻居都开始用略带猎奇的心理问我:“他们两个你喜欢哪个?”我显露出一贯的不讨宠的小孩嘴脸:“你爸妈你喜欢哪个?”

她一直都太过纵容我任何习性:懒惰和偏执。我从她那里搜罗到形形色色的书。从琼瑶到金庸。从《狄仁杰探案》到《大家》。她从来没告诉我一个正常健康的小孩阅读习性应该是怎样的。她也没有教会我一个正常健康的小孩感情应该是怎样的。她由得我胡乱成长,一路潦草,撞撞跌跌向前。

我总要把挫败缘由责备到她身上。很多时候现实告诉我要小心收容自己的感情。童年的时候我和祖父母一起长大。祖父母属于坚定的食素主义者,所以小时候我面黄肌瘦看起来营养不良。后来她把我接到她那里住。我出于奇特的补偿心理啖肉若狂。后来胖到一发而不可收拾。少女时期她开始强迫我减肥,但我回不到最初的样子。

我一直以为我和她不一样。但成年以后我依然把感情缺失随意放在男孩子身上,所以诚惶诚恐。

她打过我一次。半夜的时候她回来看我。我叫她滚出去。她楞了下。我又加重说了遍:给我滚。她忽然扬起手,扇了我一巴掌。我又说:给我滚。她便又扇了我一巴掌。然后忽然哭起来。

这是她第一次打我。也是唯一的一次。

但却一直都很容易哭。说说话就会哭起来。好像对生活手足无措。医生坚持她有抑郁症。我勉力读完了她带回来的生涩的医药说明,忽然想起来她已经五十了。

 长大后遇见许多优雅从容的母亲。懂得许多细枝末节,可以过十分相安的生活。她却难以归类。我也难以成长为规矩的小孩。所以生命一定十分的不完整。像"crazy"或"lack"中的"c"。我常觉得她有毁灭的戏剧性,要把周围连带着烧得干净。仿佛白雪皇后,因为孤独和冰冷站在理智之湖的中央要把世界看得邪恶,摔碎了魔镜,然后掉到陌生人的眼睛里。外在者看她都是变异与扭曲,唯独我知道她的忐忑。我接受她任意糟糕形态,好像有温暖眼泪却有魔鬼心的格尔达。

不遇见她的时候可以说不爱。但我常失神想如果换个人来替代会怎样。之前有人问我喜不喜欢把生活做假设,我知道我们喜欢只是因为这些假设不会重来一次更改我们的现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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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玲玲

张玲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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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 3篇